唐诗和宋词,无疑是中国诗歌的光辉成就。但中国古典文献中,还有不少诗歌,实际上只有诗的形式,写的却是散文的内容,甚至是一些应用文的内容。有些唱和赠答应酬即兴之作,多为吉祥恭维之语,陈词滥调,缺少新意。这些诗歌,或许可以作为档案而备查,但却是难以欣赏的。
不仅是诗歌如此,在小说和文学研究上,也存在着误区。归纳起来,有四个方面:
1,以对联冲击诗歌;
2,借典故代替叙述;
3,用感受表示评论;
4,把历史混同文学。
(一)以对联冲击诗歌
旧时私塾的儿童读书,要学习对对子。不管这个儿童有没有诗才,但他能够学会天对地,山对水,红对绿,男对女,等等,以期长大了可以作诗。可见,我们中国人从小就受熏陶,喜欢对对子。这是外国语文中所没有的现象。
有些对联可能含有诗意,但并不是所有的对联都是诗。
《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游“智通寺”,见到一副令他感到意外的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副对联,有具体形象,有寓意,堪称诗句。
第五回写秦可卿安排贾宝玉到上房内间午睡,宝玉见到一副令他厌烦的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副对联,词语比较抽象,表达某种人生的思考,是格言,但不是诗句。
据说乾隆皇帝曾出过一句上联,要纪晓岚续出下联。这副对联是:
氷凉酒一点两点三点水
丁香花百字千字萬字头
这副对联,没有形象,也没有思想,只有些知识,即认知了冰凉酒丁香花这六个字具有某些笔画上的特点。自然也不是诗句,而是文字游戏。出上联的人有文字知识,而续下联的人还要高出一筹,需要有联想的本领。
僧游云隐寺
寺隐云游僧
这副对联,要求下联用相同的字反向排列(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构成对偶。这个文字游戏,又进了一步。
更进一步,整个对联都按“一二三四五四三二一”要求排列。如: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
上海自来水并非来自海上,但它不计较实际内容,而以第五个字“水”为中心,两边用相同的字反向排列,形成“一二三四五四三二一”的次序,下联也要符合这一格式。这个上联至今还没有征得合适的下联。我勉强想出了一句: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中山长生果生长山中。字面算是对上了,但长生果(花生)的长读chang,生长的长读zhang,读音还是未能完全符合要求。
文字游戏虽然也能益智,但不等于作诗。对偶是修辞方式之一,自然是有表现力的。好的对偶句确实具有诗的魅力,如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景抒情,气势开阔。“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状物写景,刻画精细,具体入微。但人们常常把对联和作诗混为一谈,能够对对子,就以为自己有诗才,而广泛加以应用。门窗有对联,柱上有楹联,墙上挂题联(条幅),还有贺联,寿联,挽联,以至现在报纸上的新闻标题,标语口号,商业广告,都喜欢用这种对联的形式。推而广之,过年家家户户贴春联,于是,对联成了应用文字,到处泛滥。作为修辞是可取的,但它们却冲击了诗歌创作。
散文中用对偶,形成四六骈文;科举考试论文中用对偶,形成八股文。乾隆皇帝到处游览,动辄题诗,这种写景诗,讲究对偶,表示吉祥,多数都是应用文字。现在的相声也往往以此为题,凑成一个段子,博人一笑。例如:
南沙滩 北沙滩 南北沙滩 无沙滩
东安门 西安门 东西安门 没安门
对偶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押韵。人们以为押韵就是诗句,于是出现了大写诗歌的热潮,人人会吟,个个能写,整村整乡的人都成了诗人。现在看来,多数都是顺口溜,或者是具有五言、七言形式的豪言壮语,标语口号。
《西游记》、《金瓶梅》等长篇小说每一回往往以诗词开头或结尾,在写到人物、风景、场面时,常常来一段“有诗为证”,仿佛诗的品质比小说叙事要高出一筹。在古人眼中,诗确实比其他文体要高贵一些。清末出现过一本小说《再生缘》,把这一特点推到极致,用叙述和诗句结合起来写小说。这可能跟又说又弹又唱的“弹词”形式有关。想来作者很下功夫,颇受郭沫若、陈寅恪的推崇,但我以为吃力不讨好。描写的时候用诗句,为了迁就对偶押韵,显得拖沓重复,难以用诗句描写就用口语叙述交待。这样交替的写法,读起来很不顺畅。诗句的形式,反而伤害了这部小说。它如果主要用口语自然的叙述描写,偶尔加点诗词,也许会流传得更为广泛一些。
中国号称诗的王国,其实是误解。中国的文字有这种对偶押韵的功能,文字游戏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降低了诗歌创作的灵感。由尊崇到泛滥,物极必反。这就如同现在有些人玩电脑游戏,而忘了电脑真正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