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人心目中,“词”作为“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的概念,应该说己经深入人心。尽管词和非词的界限有时出现纠缠,但就连小学生也会知道“音乐”、“舞蹈”、“节约”、“浪费”等概念,各自都是一个词,而不是两个词,不会简单地误将一个字当作一个词;即便是文盲,虽然说不出什么是“词”的道理,但在感觉中也会把表达事物的概念当作一个“整体”,例如“辣椒”、“茄子”、“黄瓜”等,不至于因为念起来是两个音节(字)就把他们拆开来理解和运用,那样它们就无法单独表达概念,不再是基本的语言结构单位。这说明现代人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字词之辨”。
可是当我们读古书时碰到“词”,千万可别把它当作“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这种概念。古代的“词”是另外一种意义的概念。古人观念中也有“字词之辨”,但那是另一种情况的“字词之辨”。古代还有一个跟“词”同音不同形但意义又有关联的“辞”,这就是说,在“字词之辨”之外还应有一个 “词辞之辨”。我们要讲历史的词汇学,这都是需要详加辨析的概念。
先说“辞”。它作为跟语言相关的概念,本指争论。《说文》:“辞,讼也……犹理辜也。”朱骏声通训:“分争辩讼谓之辞。”而分争辩讼必用言语,这种言语又必须像“理辜”(判罪)那样准确公允,以便明辨是非和曲直。所以“辞”由动词义略加引申就专指这种分争辩讼、判别是非的言语。再往后词义范围进一步扩大,便指所有的言语文辞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凡言语文辞,目的都是为了阐明某种事理,例如成段的甲骨文叫卜辞,《易经》中说明卦爻的言语叫卦辞、爻辞,这些都是占卜吉凶的言辞。所以“辞”从上古发展到后来,在古文献中最常用的意义就是指言语文辞,它是比现代word义的“词”大得多的一个概念,字、词、语、句、段乃至篇章,皆可谓之“辞”。
再说“词”。《说文》:“词,意内而言外也。”后人对这个释义的理解颇有分歧,我们这里暂且不去计较了,但“词”在汉语的早期语用中确实有两种所指。一种是专指虚词。许慎在《说文》中就是这样运用的,如“者,别事词也”,“曾,词之舒也”,“乃,词之难也”,“矣,语已词也”,等等。后人解释虚词的专著,如王引之的《经传释词》,杨树达的《词诠》,乃至吕叔湘的《现代汉语八百词》,都是取“词”的虚词意义的。“词”在早期的另一种所指是言语文辞,在这个意义上,它跟“辞”合流了,“言词”与“言辞”,“文词”与“文辞”,“词讼”与“辞讼”,“词藻”与“辞藻”,“词令”与“辞令”等等,在文献中成了意义无别的等价物,用今天的观点看来,就是一组组异形词。这应是因“词”跟“辞”同音而混用的结果。大约在唐代后期,继唐诗之后,又兴起了一种句式长短不一、字数不等的韵文形式,人们把这种文学样式叫作“词”,又称“长短句”或“诗余”,于是“词”在古文献中又产生了一种新概念。例如宋张炎《词源》,金陆辅之《词旨》,明杨慎《词品》,都是专讲长短句这种韵文形式的。这种意义的“词”是不能写作“辞”的。也就是说,这里又有了一个“词辞之辨”。
进入近现代以来,西方语法学传入中国。西方语法学分析句子结构,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word(法语叫mot,德语叫wort),这是指他们语言中的基本结构单位,即所谓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中国人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犹豫榜惶,最后终于决定用“词”来对应西方的word,于是汉语的“词”就获得了“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的意义,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型的“词辞之辨”。“词”的这种新生意义和旧有意义,新的“词辞之辨”和旧的“词辞之辨”,会不会发生冲突而混淆呢?不会的。因为有的旧意义跟新义已不存在于一个共时平面上,例如“词”在唐宋时期特指长短句这种韵文形式的概念,早己退出了现代人的生活,跟word意义不会再发生共时的冲突了;有时;旧有意义可以纳入到新义中来,如“词”专指虚词的意义,亦可纳入到word 义中来了,实词虚词都称“词”以后,要予以区分可再加“实”、“虚”以相别。“词”指言语文辞的意义虽依然存在,但一般不单用,而是用在合成词或成语中,如“言词”、“词藻”、“词令”、“义正词严”等,人们一看便知,它是与“辞”相通的,不致跟word概念发生冲突。如果要整理异形词的话,言语文辞的意义可以索性由“辞”独自承担起来,把“词”进一步解放出来。
如前所说,“辞”在过去作为跟语言有关的概念,其常用义是泛指言语文辞,照理说,现在word义的语言基本结构单位概念也是包含在内的。而今word义从中独立出来,由“词”承担起来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词”跟“辞”就形成了对立,或者说“词”对“辞”形成了排斥,例如词、词汇以及词汇学,不能再写作“辞”、“辞汇”、“辞汇学”,就连小学生也不会把“解词”写作“解辞”的。“词”作为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语言基本结构单位自成门户以后,再遇到广义的言语文辞意义,则多倾向于用“辞”表示,在专业性较强的场合,例如“修辞”和“修辞学”是修饰言词、语句乃至篇章的学问,该“辞”用的就是过去那种广泛的言语文辞意义,但这种意义却不能再用“词”,即不能写作“修词”和“修词学”。从这种意义上讲,“辞”跟“词”也形成了对立,“辞”对“词”也是排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