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除夕,大雪之夜,忽然读到老友吴小如先生的一篇佳作,题曰“从‘恪’字读音谈起”,不禁感慨系之。
我完全同意小如先生的意见。恕我效颦,也“从‘恪’字读音谈起”。
读què读kè,是汉字一音之转,即本为一音,而因地区、时代而发生了由一音而分化为二音(或更多)的现象。小时候,家里有照料小孩的妈妈,她管着客人叫qiè,例如来了客人,她说作“来了qiè了”。当时家里人都把这种外地人的特别语音当作笑谈,而且学着她的语调打趣逗笑。
我讲这个故事,就是要说明:què和kè本是一音之转,不发生什么对与错的问题。如若有人还觉得事有可疑,那么,让我再举小例作为佐证。
第一,在清代,八旗人都把“去”念作“kè(克)”,早年老北京是旗人的聚集地,他们最讲礼貌,若是两位妇女彼此迎面走来,常可看到她们先是互相曲膝请安,同时嘴里就说:“您到哪儿‘kè(克)’了?”那位被问的就答说:“刚‘kè(克)’了趟街(gāi)。”这个kè(克),实际上就是汉人说的“去”。我的女儿曾在延安插队,她说延安人本来就都把“去”念成“kè(克)”。
同样道理,您若听京剧《法门寺》里老太监问着小太监贾桂儿:“你的差使怎么越当越回‘kè(克)了?”这话其实也就是“越当越回去了。”由此可见,“去”和“克”的发音本是一音之转,它和陈寅恪的“恪”字发生了读音分化的现象,正是同一道理。
第二,中华第一流古典文学名著《西厢记》,一开头崔莺莺的出场,她唱的一支曲子叫做“赏花时”。你听她是怎么说的:“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支名曲,写得真是好极了——在此,我要问一句:怎么叫“可正是”?请你用“白话”给解释一下,好吗?
我曾问过几位高校中文系的学生,他们对这个简单的问号都没有答得十分清楚正确。
我告诉他们说:“可正是”者,即“恰正是”。可、恰本是一音之转。他们听了都说顿开茅塞。例子虽小,却让人感到不但有趣,而且内中含有音韵学问的问题。因此悟到:我们说“可巧”“恰巧”毫无分别,只不过是一音之转。那么,这儿并不发生是“可巧”对,还是“恰巧”对的问题。若明此理,则陈先生的名讳寅恪到底该念寅què还是寅kè,那还争个什么劲头呢?
为此,让我再举两例,以资参证。第一例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语词,即“卡”。比如:“卡(kǎ)住了”,也可以读作“卡(qiǎ)住了”。又如:嵌,读作qiàn,实际上,在许多场合口语却读作kǎn。第二,在欧洲语言翻译中国历史名词时,也有足供参证的好例:如“契丹”一词,到了欧洲语言中有两种译法,一个是Kitai,一个是Cathay,这两个译音已经成为欧洲称呼中国的古词。中国字的qi(契)和外国字的Ki、Ca,实际是一音之分,正好是陈先生名讳中的“恪”的两读的好例。这也不存在哪个是正,哪个是误的问题。
当然,我们中国向来又有一种无形的规定,即所谓“名从主人”,意思就是说,名字怎么念应该服从那个名字的主人的念法,陈先生自称应读“寅què”,那当然我们不必非改读“寅kè”不可。
这样的道理,是应该通达而不必拘泥的。
写于2006年12月31日。中经小恙,补成于2007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