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05-10-01
近代翻译对汉语句法的影响
The influence of translation on
Chinese grammar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翻译给汉语带来影响,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无庸赘述。但与此同时也应看到,这种影响,既有成功,亦有失败。鲁迅所引刘半农的一个“妙文”,就很能说明这一问题: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
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于没有能欧化到曰子。(《玩笑只当它玩笑》)
“子曰”的未能变为“曰子”,便足以证明,汉语虽万变却不离“其宗”,或者说,在汉族人的潜意识中,隐伏着一条不可愈越的“底线”,暗暗地决定着“欧化”的程度。
王克非先生(2002,以下简称王文)从三个方面论述了近代翻译对汉语句法所造成的影响。本文拟根据思维模式以及记忆机制的差异,对此作一浅近的分析。
1.被动式使用扩大
被动式古已有之,并非西文专利。余光中(1984:751)引古诗:“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不觉青林没晚潮”,对后者的“没”字尤为称道:“又象被动,又象主动,暧昧得有趣。”
诚然,受翻译影响,近代汉语中被动式确呈增长之势,但同时更有泛滥之嫌。余光中说:“被动与否,古人显然并不烦心。到了翻译体中,一经英文文法点明,被动语气遂蠢蠢不安起来。‘被’字成为一只跳蚤,咬得所有动词痒痒难受。‘他被警告,莎莉有梅毒’;‘威廉有一颗被折磨的良心’;‘他是被她深深地喜爱着’;‘鲍士威尔主要被记忆为一个传记家’;‘当那只狗被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也被一种悲哀所袭击’;‘最后,酒被喝光了,菜也被吃完了’;这样子的恶译,怪译,不但流行于翻译体中,甚至有侵害创作之势。”
再来对照王文所引之例:
他被选为会长。(大家选他做会长)
昨天抓住的嫌疑犯,经警察局证明无罪,已被释放了。(……已经释放了)
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否则,我会要消失在白天里)(鲁迅:《影的告别》)
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我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柔石《二月》)
恐怕不得不承认,至少后面两句中的“被”字,就是这样一只可恶的跳蚤,必除之而后快。
王文亦承认,“因翻译西方语言而使汉语被动句式增多的现象,在后期不像早期那么明显。”并以巴金的《家》为例。1931年的初版中有272处被动句,1957年再版时,删去将近一半。如“上身的衣服完全被打湿了”,就仅仅只是摘去“被”字而已。修改旧作的原因当属不言自明:尊重民众的选择,尊从语言“约定俗成”的客观发展规律。我们亦完全有理由相信,鲁迅若活到今日,也绝不会容忍“我要被白天消失”这类句子的。
近代汉语中被动式的这一进一退,实际上反映出一种“跟风热”——潮流所至,蜂涌而上:热劲一过,遂趋于平静,恢复常态。这显然不是什么“先进”与“落后”的斗争问题。真正的进步是一往无前的。尤其是科学技术譬如电脑,前进也就意味着淘汰。与之相比,语言的变化则没有那么激进,更没有那么“绝情”。创新固然不断,复古亦不罕见。进进退退,自有一定的道理。傅雷(1984:546)指出:“文言有它的规律,有它的体制,任何人不能胡来,词汇也丰富。白话文却是刚刚从民间搬来的,一无规则,二无体制,各人模索各人的,结果就要乱搅。”如果说,被动式的使用当年有过滥之势,那也是白话文的草创期,前人所进行的一种可贵的尝试,可以理解。
今天的白话文当然还在成长之中,但毕竟已经有了特定的规律和体制,再容不得任何人“胡来乱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现代汉语的规律与体制,完全是按照其本质属性一步步趋于完善的。尽管当年翻译体波涛汹涌,铺天盖地,它却意志坚定,不为所动,权衡利弊,谨慎取舍,绝不盲从。不妨说,汉人内心的“底线”始终在冥冥之中为我们把握前程,指引方向,以确保“子曰”之不致沦落为“曰子”。譬如被动式,其约束机制就非常简单:可用可不用则不用甚至不许用。除非是“菜被你宝贝儿子吃光了”这类有特殊含义之句,否则一律以主动句代之,如:“饭吃过没有?”“手洗好了吧?”“书还没看完”,“稿子才写了一半”。而且,即使要点明被动,也还有“给”、“挨”、“遭”、“教”、“让”、“为”、“任”等任其驱遣,不必处处“被”之。(余光中,1984:752)
2.句式复杂化、多样化
王文认为:“这表现在汉语句子的主谓关系较以前明显,即主语使用的频率高了;逻辑关系也更多地明示于语言表层,有别于传统隐含这种关系的意合方式,即多用‘如果’、‘因为’、‘假如’、‘当……时’、‘作为’等。”
诚然,像“关于”、“作为”、“一方面”等,已为汉语接受,但与被动式类似,同样有过滥之虞,其中尤已“当……的时候”为甚。
余光中(1984:749)批评公式化翻译体:“既然见when就‘当’,五步一当,十步一当,当当之声,遂不绝于耳了。”尤其是这样一句:“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手里握着那根上面刻着玛丽·布朗的名字的旧钓鱼竿的时候……”,他讥讽道:“两头远得简直要害相思。”像王文所引两例:
当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的时候,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
我们只是说着自己,每当我们不能再守沉默的时候。(周作人)
若是今人来写,完全可能是:
“再问他几句居家过日子的话,……”
“若是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我们就说自己。”
其次,王文认为:“跟从前比,受影响的汉语使用更长的定语”,如:
但我们不要忘记了其中的最明智的,最人情的,最永久地现代的那一卷书。(周作人)
懒懒地从衾褥狼籍的床上爬起来的我,(严既澄)
这样的句子能否为今人接受,只要作一个小小的“民意调查”即可清楚。韩沪麟先生(1989)从编辑的角度谈到了类似的问题:“……又有一次,我同样校阅一位颇有知名度的译者的译稿,……这位译者……翻译时过于拘泥原文,佶屈聱牙,有的长句能出现五六个‘的’,改不胜改,叫你寸步难行,耐心是有限的,约译的稿子又退不掉,我真想大吼大叫,恨不得把稿纸撕成碎片。不知不觉中,我又拿出信笺给译者写道:‘此时此刻,我真想杀了你,要不,望你把我杀掉!’”
因改稿不胜其烦而起“杀心”,当然只是玩笑,但至少反映了当今这一代(甚至几代)编辑的普遍心理。过不了编辑这一关,“的的不已”的西式长句便永失了再现的机会,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过时淘汰。不妨说,长定语仅仅只是在白话文尚无规律体制之时,影响了“各人摸索各人”的那一代人。
王文还以徐志摩的长定语句子为例,以证明翻译对当时语言的影响。然而,同是徐志摩的翻译(不一定是同一种译文),林以亮(1984:769)得出的结论却是:“一个翻译者如果没有充足的经验,很难在初试时就达到操纵自如的水准。……过了几年之后,徐志摩白话文写得多了,翻译的经验也增加了,对中英文语法的不同已能了然于心,情形可能大不相同。”
汉语习惯采用一种由大到小的叙述方式,如国、省、市、区、街道、门牌号码等依次而下。这种方式的特点是,听者每接收到一个新信息,都能在大脑长时记忆中找到确切的位置,后续信息则一步步对先行信息加以限定。这就意味着输入信息具有可操作性,而操作后的信息可以马上放弃。例如,听到“南京市”时,“江苏省”就没必要保留了。反过来,若是从小到大,劈头就来个“东风路157号”,便感觉突兀,缺乏“归属感”——北京耶?上海耶?一时无法操作,只能暂存短时记忆。一直要等到出现一个足够大或足够熟悉的,可以用于“定位”的信息,长时记忆的大门方能开启,所有信息方能涌入。这就意味着短时记忆需要同时执行“持旧”与“迎新”两种功能。这显然具有相当的难度。中间陌生的细节越多(比如红旗区,兴宁市等),短时记忆的负担就越重。而短时记忆的负荷量又是有一定限度的。这就常常导致两种后果:要么拒绝新信息,要么丢失旧信息。在我们看来,这种“本未倒置”的叙述方式实在别扭,不合情理。但众所周知,这恰恰正是英语的习用方式。英语民族如何处理这类对汉语来说无法操作只能死记的信息,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们举这个例子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要证明,汉语民族的短时记忆,仅就“记忆”功能而言,很可能不如英语民族;或者说,它更习惯于边记忆,边操作。体现在语言上,便意味着尽量避免无端加重短时记忆负担的句子。试比较下面两句:
(1)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红楼梦》)
(2)
……she
had such a kindly, smilling, tender,
gentle, generous heart of her own……(《名利场》)
句(1)当然也可改为:“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少年。”但这种句型完全不符合汉语民族的阅读心理。不但读来“上气不接下气”(这似乎表明汉人的“一口气”不如英人长),而且在目的词出现之前,保留那么多细节,毫无必要——除非有意要造成一种“悬念”。
由此可见,汉语之所以最终拒绝了西式长定语,并非不愿接受新事物,完全是由于其特定的记忆机制所致。
3.句式多样化
王文说:“汉语中的因果、条件、假设和时间状语子句,通常是子句在前,主句在后,按时间顺序的原则支配,而英语西方语言相对灵活。因翻译的影响,国人写作时也出现了类似英语句序灵活的句子。”
若以“因果关系”简单喻之,汉语可谓“前因后果”,英语则常是“前果后因”。虽然受翻译的影响,国人亦偶有主次颠倒,因果反置,但远非常态。像“我去,如果你去”、“我不去,因为他不去”之类,便实属罕见。贾府中的宝二爷爱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译成英语当然只能是“I
‘d become a monk if you should die.”但今天的“宝哥哥”若发这样的西誓:“我作和尚去,要是你死了”,只怕“林妹妹”要当场“晕菜”——当然不是因为“好好激动哦”。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语言习惯的问题,更涉及深层次的思维方式。
汉语的常态是“因为……所以”(以及“如果……就”、“假如……”等)。中国人一听到“因为”,便一门心思等待后面的“所以”,中间大段甚至可以“充耳不闻”。反之,如果首先听到的是“所以”如某种观点、态度、选择等,一般则不会等待“因为”(除非是“之所以……是因为”的特殊句型)。譬如有人说:“我不去”,听者便知道这表示的就是最终结果。倘若想知道原因,就必须主动询问:“为什么”,因为对方一般是不会进一步给予解释的。
与之相反,英语的常态或无标记结构是“X
because Y”,说明最关心的是“所以”,故而放在首位。很多场合,比如商务会谈,往往只想知道结果,以便立即作出相应的决定。至于对方随后所做的解释,通常已是无关紧要。然而,若使用有标记结构“Because
Y,X”,把“因为”置于首位,他们便会认为“话中有话”,自然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期望心理。且看一个实例。
在中国香港与北美商界人士的一次会谈中,一位中国商人说:“因为现在我们大部分产品在中国生产,嗯——现在还不能肯定1997年以前政府过渡时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还有从经费考虑,我认为对于电视广告问题我们得谨慎一些。因此,我建议我们在莱格高公司作出决定以后再作打算。”
美方首先听到的是“because”,于是便等待进一步的解释,不料最后等来的不过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建议”。他们不明白这一“颠倒”有何用义,自然也就摸不透对方的真正意图。中方认为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他们却仍然心存疑惑。按西方人的陈述方式,这段话应该这么说:“我建议我们在莱格高公司作出决定之后再作打算。这是因为从经费考虑对于电视广告问题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另外,现在我们大部分产品在中国生产,现在还不能肯定政府在1997年前的过渡时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罗纳德·斯考伦,2001)。
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都难免认为对方“不会说话”——后者讨厌前者的“拐弯抹角”,前者亦受不了后者的“盛气凌人”。中国人推崇“讲事实,摆道理”,甚至不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俗谓“会作思想工作”。倘若既不“讲”又不“摆”,一上来就“我建议……”,在中国人眼里,显出一种“霸气”,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归纳与演绎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导致了东西方不同的表达方式,这显然不光是一个句序是否灵活的问题,彼此之间更难作高下优劣之分。然而,现实之中,却不能游离两可,必须二择其一。那么,又该如何决定取舍呢?这正是“语用学”关注的重点,更是外语教学研讨中的热门话题。惜乎常常伴随有明显的对错观念。试以香港英人警官(EO)与华人警员(CPC)之间就母亲生病请假之事的一段对话为例:
CPC: Sir
EO: Yes, what is
it?
CPC: My mother is
not very well sir.
EO: So?
CPC: She has to
go into hospital sir.
EO: Well, get on
with it. What do you want?
CPC: On Thursday
sir.
EO: Bloody hell
man, what do you want?
对话至此,以警员的低语“Nothing
sir”而告结束。这段对话常被视为交际失败的一个典型案例,外语教学更是屡屡引以为戒,以示“文化”之重要性。按照西人习惯,这段对话应该这样进行:
CPC: I’d like to
request a day’s leave for Thursday
this week please sir.
EO: Why?
CPC: Well, my
mother has to go into hospital on
that day and I’d like to go with her
to make sure that everything is all
right. (Scollon, Scollon &
Kirkpatrick, 2000:8)
简言之,开门见山,有话直说。问题在于:难道人际之间就只有这一种“正确”的交往方式吗?假如二者掉个个,换成华人警官与英人警员,试想,后者若一进办公室,劈头便说:“长官我要请假”,岂不同样要碰个大钉子!“话语霸权”背后实际上往往隐藏着政治经济实力——端谁的饭碗,就得看谁的脸色行事。如果说,汉语昔日确有“前果后因”的趋势,那也是“弱肉强食”所致,而绝不是因为这种表达方式更加灵活,更加符合汉民族的思维模式。
由于中国的日益强大,汉语自身的日渐成熟,当年“师夷之技”时盲目效仿的许多东西,终因不合“本性”而逐渐抛弃。当然,交往不会中止,影响仍将继续,但“一边倒”的局面已告终结。如果说,汉语还将继续“欧化”,那么反过来,英语(及其他语言)亦更有“汉化”的可能。例如,现代英语中,名词已经没有主宾之分,仅仅代词保留了宾格形态,但仍有“以主代宾”的趋势,如whom就基本上已为who取代,至于you则更是早已主宾一致。那么,这一现象会不会波及其他代词呢?布赖恩·福斯特(1980:247-8)便收集了这样一些用例:like
they,like
he,to
we
,about
we。他由此提出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是否有一天会进一步发展到像汉语那样,就讲“You
see I
”和“I
see you”呢?
英语从综合语向分析语的变化,已是公认的事实。至于说,这是否受了汉语的影响,尚待考证。但至少,“现代英文越来越像中文”这样的结论却是早已有人作出(Flesch,
1985:46)。在论及翻译对汉语的影响时,可能不得不顺便提及这样一种“反作用”。
4.小结
翻译对汉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词汇与语法两方面。比较而言,前者的程度显然要大得多。林语堂(1984:429)认为:“欧化之大部分工作在词汇,若语法乃极不易欧化,而且不能句句欧化也。”不易欧化者,自然也就难以保持。王文最后作出结论:“不论文化背景为何,适宜汉语的一些影响积存下来,不适宜汉语的则只能影响一时,渐次被淡化和淘汰。”道出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然而,在论及翻译对汉语句法的影响时,却引证了不少已经“渐次淡化和淘汰”的例子,是为憾事。
参考资料:
Flesch,R., 1985,
How to write, speak and thind more
effectively.
(傅乐施:《英文宝典》)[M]。汪永祺译,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
Scollon, R.,
Scollon, S,W., & Kirkpatrick, A
2000,
《汉英篇章对比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傅雷,致林以亮论翻译书,罗新璋编,1984,《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韩沪麟,1989,从编辑角度漫谈文学翻译[J],《中国翻译》第2
期。
林以亮,翻译的理论与实践,罗新璋编,1984,《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林语堂,论翻译,罗新璋编,1984《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罗纳德·斯考伦,苏珊·王·斯考伦,2001,《跨文化交际:话语分析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王克非,2002,近代翻译对汉语的影响[J],《外语教学与研究》第6期。
余光中,翻译和创作,罗新璋编,1984,《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作者:江苏大学 何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