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别人的文章,私底下还愿意看到他的字,如果他的字和文章一样好,那么欢喜的程度便又增加一步,倘若文章很好,写出来的字却不是我喜欢的那一路或者根本就很差,我会略感失望,虽然不会太影响继续阅读。我收藏的《杂志》的画页有几处留给刊出作者的手迹,看来读过文章之后希望再看到作家字的读者还不在少数。
《杂志》于第十三卷第五期开始“作家手迹展览”,被展览的作家有:予且、文载道、张爱玲、袁殊、周作人、谭惟翰、班公、丘石木、哲非、谭正璧、实斋、亢德、纪果庵、柳雨生、苏青等。别人都是几个人挤在一页,惟周作人独占一页,知堂的字也确实对得住这“包厢”的荣誉。这篇“苦茶庵打油诗”的文章与手迹一并刊在同一期杂志,此“同步”之待遇亦仅知堂一人享有。听说周作人的手稿都是要求被退还本人的,与周作人有过9年“信札往来”的《古今》编者周黎庵回忆说:“周作人惯用毛笔写字,所用稿纸和信笺、信封,都出特制,古香古色,精美绝伦,加上工整的书法和优美的文字,谁都会爱不忍释。但是,他的文稿,编辑是无法据为己有的。他事先声明,稿件发排出版之后,原稿虽已破缺或污损,也必须原件寄还。”
周作人的字写成整篇的满满一页的,的确十分受看,但若一个一个拆开单看,很多的字写得并不好或言很差也不为过。像这篇里的“民”、“我”、“油”、“如”、“他”、“那”、“存”、“好”、“觉”、“了”、“有”就不能说好,以书法的结体、运笔来论,离章法相去很多。周作人的字受欢迎,整齐划一,一笔不苟,自成一体,大约是原因吧。因为喜欢他的文章而喜欢他的字的人亦不在少数。与知堂相反的一位是丰子恺,以整篇论,丰子恺倒不如周作人的字受看,可是题写只有几个字的书名,还是丰先生的好,周的字搁在封面十有八九很难看。
张爱玲的字真的不敢恭维,看来老天爷是不会有让一个人十全十美的偏心的。从这里可悟出一个道理,不可以以字的优劣品评那些天分极高的人,写字是单一路的技能。以后电脑写作越来越便当,谁也不会再去计较作家字的好坏,写一手好字是书法家的责任而非作家的必备条件了。张爱玲的字坏就坏在太软——没骨头似的那种软,汉字是方块字,第一要义即须立得住,有云“书贵瘦硬方通神”,是有其道理的。周作人的字瘦中带硬,有骨感,不足之处还是上面说的“结体”的弱点,经不住细品。张爱玲英文很好,也许她把写英文的习惯带到写汉字上来了,可是汉字写得并不流利,一个一个单摆浮搁的一点笔意也没有。惟一的例外是《流言》的封面,那5个字(流言,张爱玲)没塌台。
这些作家里写字最不错的是实斋(一直没有查出“实斋”的真名实姓),没有受方格稿纸的约束,很洒脱的一手行书,串连上下可见草意。有那么几位的毛病是潦草——没有功底的潦草,陶亢德还好,清秀齐整,柳雨生与谭惟翰的字很“小气”,外形类同张爱玲,似乎写字时候“小心翼翼”的样子都被我们看到了。
上面的议论只是对着画页而说的(而且是把毛笔字与钢笔字混为一谈的),字体被缩小走了形也是可能的,亲眼看过的仅周作人和文载道(金性尧)的字,文载道是很晚以后写的,与杂志上的大不一样,晚年写的字一笔一划拘束得很,吓我一跳,很敬服的老作家,字怎么和想像的差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