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国家的国民都有其明确的名称:比如“美国人”(American)、“法国人”(French)。尽管其中种族、族裔背景大有差异——可以有所谓“非洲裔美国人”(African-American)或者“华裔美国人”(Chinese-American)——但“美国人”作为一个政治上、法律上的概念整体,即使在日常用语中也是清晰的,不会有所混乱。
有那么一个国家的国民,尽管他们很早就组成了一个现代国家实体,但至少在西方日常语言中,至今缺乏明确称谓。这正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中国。
请大家不要奇怪。虽然人人都知道英语Chinese指“中国人”,但China和Chinese的含义是什么,却始终模糊不清。汉语中,“中国人”、“华人”、“华裔”、“汉族”等等词汇,有明确的界定,但这些词只有一个英文译法。“I am a Chinese”,在不同语境下,可以指“我是中国人(中国公民)”、“我是华人(非中国公民)”、“我是华裔(华人血统)”等等,而且多数情况下,突出的都是其种族含义,即“我是汉族人”。
在用来表达语言概念时,这个词汇的暧昧性就更明显:人们通常把汉语译作Chinese,实际上忽略了“中国”并非只有汉语,还包括许多其他民族语言。
回到人群的概念上来,由于Chinese在英语日常语境中,和所谓“汉族”的概念是混同的,并不必然包括生活在中国境内的其他少数民族,所以我们看到,在报道最近的西藏骚乱事件中,西方媒体反复灌输,这是一场Tibetan(藏人)和Chinese的冲突。有意无意之间,造成“藏人”不是“中国人”的效果。同样,在涉及中国的维吾尔族、蒙古族等的时候,英语也统统将其与Chinese并列。我还没见到哪家媒体用类似“非洲裔美国人”的构词法,提出“藏族中国人”,或者“维族中国人”的概念。
也就是说,国际政治和国际法意义上的“中国人”,包括了56个民族、组成现代中国的13亿人,至少在英语的日常使用范畴内,是没有总称的。说得极端一些:我们是一个未被承认的、无名的国族(a nation without name)。
Chinese来自于China。权威字典大多认为,China一词源于梵文及波斯语对“秦”朝的音译。秦先于汉,可见China一词词源,和“汉”,乃至于“族”,根本扯不上。“中国”并非狭义的“汉族”,更可以从我们的史学传统中找到。正史叙述,从不是以族群为正统。官修“二十五史”中,既包括汉政权,也包括众多非汉政权,如鲜卑、羯、契丹、女真、蒙古、满等。传统哲学中的“华夷之辨”,更是一个文化、而非血缘概念。
但到了近代,当欧洲的威斯特伐里亚体系随着殖民扩张而推广到全球,“民族国家”成为所谓国际法承认的唯一的行为体时,“国家”的概念就和“民族”,以及“主权”、“边界”、“领土”等密不可分了。
按照欧洲的这样一套标准,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多元中心、边界模糊、主权不明确的“天下”,是“前现代”的。而朝代轮替的国家历史,在黑格尔线性史学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看来,没有指向“文明”和“发达”,完全可以忽略。因此,始自19世纪末,各国汉学界就浮出“中国非国论”,否定China作为国家的资格,只承认它是一个文明。而这个文明,也仅被局限为汉字和儒家文明。
于是Chinese缩小为“汉族”,中国的历史被按照族裔血统重述,排斥取代了容纳。蒙元和满清,成了“入侵”China的“外族政权”。既然不是“中国政权”,那么近代中国继承的蒙古、新疆、西藏、东北,就都被划出了China的疆域。一些充分接受“民族国家”法理的日本学者,正是以此否定中国在上述地区享有主权,为日本的侵略谋求正当性。
在民族国家体系冲击下,中国一些政治、知识精英也曾质疑过中国的国家属性。不过这段困惑期十分短暂,他们很快意识到,中国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单一民族国家。孙中山倡导“五族共和”,梁启超提出“大民族主义”,并首创“中华民族”概念,1949年后,共和国更明确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强调中国的多民族性。
被迫由“天下”向民族国家转化,构成中国乃至东亚世界现代史的最重要主题,也是大部分动荡痛苦的根源。这一过程至今未结束。当看到众多无知者,坚称藏人不是Chinese,正式治藏的元朝非Chinese政权,我知道当今话语和知识霸权,仍在潜意识中,否定我和我的同胞作为国民的身份。( 宋念申 自由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