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關于莊子的記載,極其簡略。綜合其它一些資料,我們知道莊子名莊周(約公元前369—公元前286),戰國時期蒙地人,做過家鄉的漆園吏,與孟子(公元前390—公元前305)同時而稍后,大約晚于孟子20歲。
莊周本人很像一個失勢的知識分子。《外物》篇上說他家貧,到監河侯那兒去借口糧,而監河侯不肯借給他,那原因大約是怕他還不起。這也就是說,莊周在經濟上已經成了破落戶。而他很清高,不愿做官。
莊周繼承了老子的學說,但他所處的社會環境,已經跟老子不同了。王侯們不僅失去了經濟基礎,也逐漸失去了社會地位和影響,成了一群失勢者,失敗者。《莊子》一書,一般認為,內篇為莊子所作,外篇雜篇為門人后學所作。書中的思想,也就是失敗者的哲學。
《山木》篇中寫道:
莊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陰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日不庭。
這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典故。這個故事形象的概括了莊周這一階層的人,在社會變動中的親身感受。他們被這怵目驚心的場面嚇得目瞪口呆。他們過去傷害過別人,想不到此刻自己又受別人傷害。這一刺激太深,使他們變得消極悲觀,有點看破人生,只能到精神世界中去“逍遙游”。
(二)
《莊子》一書中寫到不少社會底層的人物。如:庖丁(《養生主》),匠石(《人間世》),為圃者(《天地》),造車者輪扁(《天道》),承蜩者痀(ju-)僂丈人、水手呂梁丈夫、木匠梓慶(《達生》),屠羊說(《讓王》),漁夫(《漁父》)等。
這些人的身份是勞動者,他們不僅有精湛的技藝,而且還有得道的理論,成為王公大人的精神導師。他們穿著勞動者的服裝,而面孔卻是士大夫的。跟《論語》中寫到的“長沮桀溺”,大約是同一類人。莊子所以能寫到這些勞動者,就因為自己的社會地位已接近底層,才會熟悉他們。這些勞動者即使不是從奴隸主或自由民沒落下來的,也是按照作者的精神面貌塑造的形象。作者并非要贊美勞動,不過因為自己已經落入這種地位,便不能不突出他們的精神力量。
同樣,《莊子》一書又寫了許多殘廢畸形的人物。如:右師(《養生主》),支離疏(《人間世》),王駘、申屠嘉、叔山無趾、哀駘它、闉跂(yin-qi4)支離無脤(shen4)(《德充符》)等。
這些人雖然生理上畸形,在道德上卻是崇高無比的。這是莊子為這一群失敗者所畫的肖像。他們在社會急劇的變化中,受到了傷害,敗下陣來,狼狽不堪。缺胳膊少腿,這正是殘兵敗將的形象。但他們是不服氣的,他們不肯承認自己不如那些新興的暴發戶,而認為自己在道德上是完美無缺的,是人們的精神導師,讓一切人,包括帝王和孔丘,向他們頂禮膜拜。
但是現實中并沒有人重視他們,他們自大而無用,于是就只能到幻想的世界里去逍遙。《逍遙游》中寫道: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這便是這群失敗者解脫精神上痛苦的途徑。
有人說:“逍遙游”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請注意,哲學上的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而“逍遙游”并不是人的行動自由,只是想象的自由。
“無何有之鄉”在哪里?“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又有什么值得贊美之處?“不夭斤斧,物無害者”,不過是躲避災害而已。說得通俗一點,這是在做白日夢,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你想升天入地,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人寰,“逍遙”得很。你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做了皇帝,有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誰還能不讓你想?這與黃粱一夢,做夢娶媳婦,又有什么不同?
我們不妨溫習一下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
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好幾個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如果“逍遙游”是人生最高的境界,那么,阿Q 便是“逍遙游”的實踐者,他在想象中能夠轉敗為勝。莊子思想的實質,就是“精神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