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
汉字是表义文字,它不能精确的表达汉语字词的读音,用北京土话来说,只是“大概齐”而已。这在古代就已如此。楚国有一位大臣的名字,《战国策》作“棼冒勃苏”,《史记》作“申包胥”
。这两个名字韵母相同,声母中很可能有复辅音。古代的形声字,其音符有的取声同,有的取韵同,只是近似的读音。古代的假借字,其读音并不完全相同,用训诂家的话说,就是所谓“一音之转”。古代还有许多联绵字,同一字而有种种不同的写法,其读音也往往不一致。但是实际上却是同一个词。如:委佗,委蛇,萎移,逶迤,倚施,倭迟,郁夷,瓯臾,污邪,虚邪。这些都是汉字不能精确的反映口语读音的表现。为了使这些近似的读音不致相差太远,就必须保持某种
“公约数”,例如保持同一个辅音或元音,其结果就可能发生掐头去尾的变化。西方语言中也有类似的变化,可见这一现象带有普遍性。英语中以kn-,wr-,开头的词,k,w,不发音,以h-开头的词,也有一些词不发音,以-e结尾的开音节,几乎所有的-e都不发音。法语中这种现象更显著,甚至表示名词复数词尾的-s都不发音,单复数读音相同。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汉字自从隶变以后,从汉代开始,它就四四方方,不管笔画怎样繁简,在纸面上所占的面积,个个相等,整整齐齐,独立而不相连。读起来一字一停顿,便自然需要在时间上也个个相等。这么一来,就可能发生截长补短的变化。复辅音声母读起来不符合这一要求,一是发音时口形变化较大,二是读起来时间稍长,就慢慢的向单辅音转化。由于同一原因,跟元音结合得不紧的辅音尾就可能失去。并且入声读起来显得急促,需要延缓读音时间,也起了变化。这样,在多数情况下,音节就只由一个辅音和元音相拼,顶多再带上-n,-ng之类与元音结合得紧的鼻辅音尾。有时甚至没有辅音,全由
元音构成。这就是罗常培所说的“修短揆均,字必单音” 。【5】
我们这里并不是说汉字由一种读音变成另一种迥然不同的读音,而只是说,由于汉字读者可能产生掐头去尾、截长补短的变化,使汉语音节的音素结构改变了。也就是说,使汉语的音节趋向于单辅音结构(指多数音节中只有一个辅音)。这种简化音素结构的倾向,必然使汉语的音节总数减少,而使许多原来不同音的字可能变为同音字。为了区别新产生的同音字,于是又出现了这种情况:“飞禽即须安鸟,水族便应著鱼,虫属要作虫旁,草类皆从两草”
。【6】这些便是看起来明白,听起来难辨的同音字。
多辅音结构(指音节中有辅音群,或元音前后都有辅音的情况,亦即有两个以上的辅音)的消失和单辅音结构的形成,是和汉字形体的整齐划一相联系的。字形上的整齐划一,引起语音结构的整齐划一。日语汉字训读没有遵守一字一音的原则。那是因为汉字与假名连用,不存在整齐划一的要求。不过,汉字读音这种单辅音结构,不仅使同音现象增多,而且读起来也显得单调。赵元任曾用63个同音shi字,写了一个《施氏食狮史》的故事,但这63个shi字,声调是不同的。【7】可以认为,汉语音节的单调,必然要在其它方面求得补偿和发展。王力说:
“汉语语音简单化,并不意味着汉语的损失,它在别的方面得到了补偿。”【8】这一补偿,就是声调逐步形成起来。
声调的起源,最初可能只是辅音或元音的分类区别。因为有了客观需要,才逐步发展起来。这样说有下列几点根据:
一、阴调和阳调的区别,是由清辅音和浊辅音演变而来。王力说:“声调的阴阳和声母的清油是有对应关系的,清音平声字发展到阴平,浊音平声字发展为阳平。”【9】这就是说,辅音的清浊,转化为阴调和阳调。
二、大部分去声字,是由失落了-b,-d,-g,浊辅音韵尾的字变成的。【10】
三、入声就其实质来说,不是语音的调值问题。王力说:“上古声调以元音长短为其特征。”又说:“严格地说,促是音质的问题,不是音高的问题,不应该认为声调的一种。”【11】《公羊传》庄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为客,伐者为主。”何休注:“伐人者为客,读伐,长言之,齐人语也;见伐者为主,读伐,短言之。”所谓长言之即读长元音,短言之即读短元音。也就是说,入声与其它声调的区别,不在调值,而在于元音的长短。入声的元音读得短促,后面有辅音尾-p,-t,-k,形成了一个闭音节。这正如英语中i:和i,u:和u,的区别一样。同样,日语中的促音,也相当于汉字的入声。日语在音读汉字时,只区别入声,不区别具它声调,也可以说明这—点。
四、黄季刚曾考定“古无上去,惟有平入”
。【12】联系《公羊传》上的一段话,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上古字音可以分为两大类,而以元音长短为其标志。长元音归入平声类,短元音归入入声类。名为平入,实际上并不是声调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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