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父亲在64岁的时候,他的另一部著作——《彝学论集》(张仲仁著 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9月版),终于出版了,这是一件可以让父亲欣慰一段时间的事情。当然,父亲和他的同代人一样,经历过太多的无常世事,已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欣慰一辈子。父亲是个节俭的人,常是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配一件黑色的普通外衣,每天去买菜,没人看得出他是一位退了休的教授。父亲为人也很低调,只有在他喝醉酒或者钱被小偷摸去的时候,才会豪情万丈地说:“钱算什么!还不都是人挣的!”父亲的钱多半花在了子女身上,有些借给了亲戚,所以父亲的钱,与其说是为自己挣的,不如说是挣给别人的。只有这次出版的《彝学论集》花的钱,才算真正把钱花在了自己身上。所以我决定写篇文章,一来介绍父亲的新作,二来庆贺父亲的可喜转变——终于把钱花在他自己身上了!
《彝学论集》是父亲多年来研究彝族历史文化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内容涉及彝族的族源、宗教、医学理论等问题。特别是彝族的族源问题,学界目前虽有“氐羌说”和“土著说”两种观点,但至今尚无定论。父亲在《古代彝族与东夷民族集团的对比研究》一文中,通过彝族文化与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三星堆文化的对比研究,引用大量的汉文和彝文古籍资料,大胆地推测彝族源于古东夷民族集团,在长期的迁徙过程中多源融合,经过“六祖分支”后,形成今天的彝族。父亲这一观点的提出,使彝族族源问题的研究,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彝族族源问题事实上就是“由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形成了彝族”的问题。根据斯大林的民族定义:民族是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人们共同体。那么,族源就是一个民族的根,即使这个民族终将被融合,但它总有自己的心灵家园,于任何路上,不会孤独。对我来说,每次关于族源问题的探讨,都像是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忽明忽暗,却总有希望。
在《彝文谱牒译注》一文中,由于现在的彝族年轻人很多都读不懂彝文了,于是父亲采用了汉字记音的方式抄录了禄劝彝族大多数家支的谱牒,并作译注。其中,阿丹家支的祭祖辞是这样的:“志铺多同木更慕阿克,木克冷鳖照罗莫,罗莫德刀德昂布,策勒俄更尼旁达,涛诗邓提糯且保,糯且保苴西……”意译为“我们的远祖是慕阿克(注:慕阿克是彝族共祖笃慕的第五子),慕阿克的子孙在策勒这个地方分了家,分家后我们是糯且保的子孙。”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自己家支的祭祖辞,触摸着这一串串祖先的名字,亲切而又陌生,咫尺天涯。也许在那悠远的日子里,在那湛蓝的天空下,彝家的寨子坐落在一片缓缓的山坡上,山顶飘着白云,山下稻香四溢。褐色的木楞房里走出一位背着孩子的老阿妈,准备着生火做饭。阿妈背上的小孩子虎头虎脑,四处张望着寻找可以抓来把玩的东西。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牧童伴着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回家了,下地劳作了一天的年轻人也笑着闹着收工了。天气渐渐变凉,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喝着没有勾兑过的烧酒,吃着可口的野味,听着老阿爸讲那过去的事情。夜幕悄悄降临,雪白月光照在大地,熊熊篝火映红脸庞,古老的歌谣飘进夜空,婉转而凄迷,他们唱着爱情的难题,他们唱着离别的相思……这是祖先住过的“策勒”吗?我不得而知;这是父亲带我走进的家园,却是可以肯定的。
作为这本书的编辑,我读得出父亲的挣扎与悲凉:做了一辈子的彝族文字工作,彝族文字却正在慢慢消失遗忘,到如今只能用汉语来记音;钟爱了一辈子的彝族文化,也在强势文化的冲击下,退避三舍,左右为难。但我读到的更多的是父亲的坚定与从容,死守阵地的最后那些人,是真正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彝学论集》具有传统文化传承、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的涉猎,它的出版,无疑将给彝族人民留下一笔宝贵而丰富的精神文化财富。彝族文化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许多方面甚至还有空白,有很多重要课题尚未解决,有父亲这样的学家前辈们铺就民族文化研究之路,彝族文化研究定会越走越宽,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