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对偶句中的“直”字
一、“直”是仄声字 读入声调
王维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盛唐诗人。他的名气常让王姓族人引以为荣。记得童年时的一个春节,邻居一位长我四、五十岁的大哥,贴出了他自撰的对联:“竹里开前业,槐堂发故枝。”听长辈们解释,知道联中的“竹里”二字,指的是王维建竹里馆之事。
上初中的时候,知有唐诗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循着这一名句,找到了王维在奉命慰问边关将士的途中写下的《使至塞上》这首纪行诗,知其全文是: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吴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是一首标准的五律名篇,在当今小学语文教材中就能见到。诗中最传神的名句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笔者曾存疑,这一名家、名篇、名句,按其在诗中的位置,肯定属于对偶句。然而,若按普通话语音标准去考量,前面的“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对仗得都很工整,但其句末的“直、圆”二字的读音都属阳平调,显然不符合平仄对仗的要求。原因何在?后来查《康熙字典》才知道,原来,“直”字的读音今属阳平调,古属入声调
经搜索,“直”字古读入声,在唐诗韵脚中有很多见证。这里举以下六例加以点评:
1、白居易的《渡淮》
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圆。
春浪棹声急,夕阳帆影残。清流宜映月,今夜重吟看。
2、白居易的《红藤杖 杖出南蛮》节选
南诏红藤杖,西江白首人。时时携步月,处处把寻春。
劲健孤茎直,疏圆六节匀。火山生处远,泸水洗来新。
3、张九龄的《戏题春意》。
一作江南守,江林三四春。相鸣不及鸟,相乐喜关人。
日守朱丝直,年催华发新。淮阳只有卧,持此度芳辰。
4、魏征的《郊庙歌辞·五郊乐章·雍和》
昭昭丹陆,奕奕炎方。礼陈牲币,乐备篪簧。
琼羞溢俎,玉醑浮觞。恭惟正直,歆此馨香。
5、刘长卿《对雨,赠济阴马少府,考城蒋少府,兼献成武》(节选)
二贤纵横器,久滞徒劳职。笑语和风骚,雍容事文墨。
吾兄即时彦,前路良未测。秋水百丈清,寒松一枝直。
6、杜甫的《送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
好去张公子,通家别恨添。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
御史新骢马,参军旧紫髯。皇华吾善处,于汝定无嫌。
以上六首唐诗,都含有末字是“直”的对偶句。仔细观察可见,在这些对偶句中,“直、圆”对仗,“直、匀”对仗,“直、新”对仗,“直、香”对仗,“直、清”对仗,“直,尖”对仗。按照普通话的语音标准,与“直”字相对仗的“圆、匀、新、香、清、尖”六字,其读音或者属阴平调,或者属阳平调,都是平声字。所以,与这些字相对仗的“直”字肯定属于仄声字。这就证明了六首诗的作者与王维一样,都是把“直”字视为仄声字,读为入声调的。唐诗中有很多例证可以证明,在唐朝把“直”字视为仄声字,读为入声调的大有人在。
二、“直”也是平声字 读阳平调
笔者反复思考,“直”字今读阳平调,肯定有历史的渊源,在唐诗对偶句中,也应当能够找到其与仄声字相对仗的例证。经在《全唐诗》中仔细检索,竟然发现了不少这样的句子。以下是作者从中精选的六对对偶句。
1、白居易的《早秋晚望兼呈韦侍御》中的对偶句
穿霞日脚直,驱雁风头利。
2、卢照邻《长安古意》中的对偶句
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3、崔融《西征军行遇风》中的对偶句
夙龄慕忠义,雅尚存孤直。
4、李咸 《奉和九日幸临渭亭应制得“直”字》中的对偶句
菊黄迎酒泛,松翠凌霜直。
5、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中的对偶句
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
6、杜甫《复阴》中的对偶句
万里飞蓬映天过,孤城树羽扬风直。
在以上六对对偶句中,“直、利”对仗,“直、起”对仗,“直、义” 对仗,“直、泛”
对仗,“直、动” 对仗,“直、过” 对仗。按照普通话的语音标准,与“直”字相对仗的“利、起、义、泛、动、过”六字,其读音的声调或者属上声,或者属去声,都是仄声字。这就证明了与这些字相对仗的“直”字被视为平声字。可以断言,六首诗与《使至塞上》的用韵情况正好相反相反,都是把“直”字视为平声字,读为阳平调。在唐诗中,还可找出很多这样的例句。这证明,在唐朝,把“直”字视为平声字,读为阳平调的同样大有人在。“直”字今读阳平调,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反过来看,现在,在全国绝大多数地方,“直”字都被读为阳平调,这是历史传承的结果。这不仅说明了普通话确定的这个声调符合当今现实,符合从众原则,而且还说明在历史上这种读法就远比把“直”字读为入声更普遍。“直”读入声,从来就是一种规模不大的方言读法。
三、历史上的入声字
在前文所举证明“直”字读入声、读平声的例文中,笔者已经剔除了反映“直”与“值”相通假的篇章,所以,这里“直”字的字义都是不弯曲的意思,本文所说的既读入声又读平声的“直”字,就是是非曲直的“直”。
在唐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曲直的“直”既读入声又读平声的事实,再次证明了笔者的论断:入声是汉语语音中的一种声调,读音短促,是这种声调的基本特征,历史上被称之为促音、短言等;入声调是一种规模不大的方言声调,只存在于有入声的方言语音环境之中,很多地方都不存在这种声调;一个字被读为入声调仅限于有入声的特定方言语音环境,在其他地方会被读为其他声调;古按平、上、去、入划分四声调,系按照有入声的方言语音习惯归纳汉语声调类别所致;今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划分四声调,是跳出有入声特定方言语音环境,站在整个汉语语音体系的高度归纳汉语声调类别的必然结果。
按平、上、去、入划分四声调,始于南北朝时期的沈约(441—513年)。沈约系吴兴武康(今浙江湖州德清)人,正处于有入声的吴音覆盖区域。这一事实可以证明,平、上、去、入四声调正是当时吴方言的声调特点。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和杜甫二位作者,既有把“直”字当仄声字用的作品,又有把“直”字当平声字用的作品。这证明二位作者均非处于有入声的方言语音环境之中,而是由于异地语言交流的扩大,对“直”字入声读法的一种认可。这种认可,使“直”字平仄两读,逐步成为他们的语音习惯。
基于这些论断,笔者认为,入声字问题从来就只是一个方言声调问题。从古到今,任何一个入声字,都只是在有入声的方言语音环境中才被读为入声调,而不是国人都把这些字读为入声调。所以,不能僵死地、绝对化地认为入声字就是入声字,走到哪里都读入声调。
中华民国时期,学界兴起构拟中古音的风潮,把入声字构拟为有p、t、k三种韵尾,分为阳入、阴入、中入三类。现在更有人仿此把上声调分为阴上、阳上,去声调分为阴去、阳去,打造出粤语九声调之说。这些都属于远离了汉语语音实际的荒唐之举,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