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字发微浙江 何华珍 张良佐先生多年前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人民币上汉字字体的变化》。文章从文字规范的角度谈到“贰分”硬币和“贰角”、“贰圆”等老版纸币上的“”字,认为“二”的大写是“贰”不是“”。近来,《中国语文》又发表了周志锋先生写的短文《“”字小议》。周先生列举了长篇白话小说《野叟曝言》中的“”字用例,认为“”字至迟出现于19世纪末叶,是一个流行极广人人皆知的民间俗字,大型字书应当补收。 周先生的观点无疑是对的,然而,令人疑惑不解的是,人民币为什么会选用一个不见于古今字书的“(贰)”字呢?“(贰)”,在我国货币史上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它到底最早出现于什么时代? 从社会因素论,人民币上“”字的出现并非偶然,它与钱币文字的传承有关。据有关资料表明,旧中国中央银行在1942年和1945年分别发行过法币券“拾圓”和“仟圓”,中国农民银行也发行过“角”(1935)和“拾圓”(1940)等。而解放区冀南银行1939年同时发行了20元币种“拾圓”和“貳拾圓”,北海银行1940年也同时发行了“角”和“貳角”,华中银行1946年和1948年则分别发行过“百圓”和“仟圓”等。其他如东北银行、长城银行、中州农民银行等在1945至1948年发行的地方货币中也是“貳”、“”并用。可见,在解放前的纸币及流通券上,“”与“貳”的使用,几乎是平分秋色。及至1948年12月1日,中国人民银行在石家庄宣布成立,我国发行了第一套人民币。这套人民币,由于产生在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加上汉字尚未整理与规范,所以当时是“貳拾圓”与“拾圓”、“貳佰圓”与“佰圓”同时发行,“”、“貳”互用。大概就是由于这种文化的积淀与延续,1955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1962年发行的第三套人民币,“贰”字均作“”;虽然1987年第四套人民币“贰角”、“贰圆”用上了规范的简化字,但是1992年仍然发行了“分”硬币,真正是“积重难返”了。可以说,人民币由使用“()”字到使用“贰”字,经历了40多年的漫长历程,其中既有深刻的社会原因——与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我国解放区货币文字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同时也与文字本身的继承和变异分不开。 从文字学角度论,“”是“貳(贰)”的俗字。《说文·贝部》:“贰,副益也。从贝,弍声。弍,古文二。“二”本在长横之下,俗书移置其上,填补左角“空白”,这既符合俗字“变换结构”的成字原理,也合符汉字匀称协调的审美要求。考诸吐鲁番出土文书及敦煌写卷,“贰”之俗体,触目皆是。斯514号背面《沙州敦煌县悬泉乡宜禾里大历四年(769年)手实》,“贰”字出现50余次,“”用例清晰可辨:“妹桃花年拾叁岁”;伯3354号《天宝六载(747年)敦煌县龙勒乡都乡里户籍》,“贰”字异体不胜枚举,亦有“贰”作“”:“合应受田顷陆拾亩。”由于“二”字手书常连笔写成“工”或“ユ”,甚至略写为“┬”或“┐”,所以“”字往往写成“”或“”,不一而足。《唐乾封三年(668年)张善憙举钱契》、《唐咸亨五年(674年)王文欢诉》、《唐永淳元年(682年)氾德达飞骑尉告身》“贰”均作“”(“弋“”戈”相乱)。伯2567号背面《莲台寺出纳账》癸酉年(793年)写卷,“贰”作“”。上揭文献资料表明,二横居上的“”字在民间久已流行,人民币“”字的源头起码可以追溯到8世纪的唐代。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六朝《成氏浮图》石刻文字早已有二横居上的“”字,只是“贝”符讹成“日”旁罢了。倘若单从二横居上这一书写特点而论,“”字的源头在魏晋而非唐代。 奇怪的是,在我国,无论是古代的《龙龛手镜》,还是当代的《中华字海》,竟无一收录“”()字。在这方面,倒是日本人做得比我们认真。成书于9世纪的高山寺传写本(1114年写本)《篆隶万象名义》“贝”部收有“”字。《类聚名义抄》(成书于12世纪)则于“戈”部收有“”和“”,并在“”下标注“俗欤”的委婉断语。较《类聚名义抄》稍后的世尊寺本《字镜》则分别在“戈”部收有“”字,在“弋”部收有“貳”、“”和“”字。那么,日本的古典字书为什么会收录“()”字呢? 正仓院文书,大多是8世纪日本天平年间的写本,异体俗字,盈篇满目,书写情况与吐鲁番或敦煌写卷近似。就“贰”字而论,除写作“貳”外,普遍写成“”。如天平九年(737年)《长门国正税帐》,“贰”字出现49次,“貳”4次,“”45次。天平十九年(747年)二月十一日《大安寺伽蓝缘起并流记资财帐》,“贰”字87见,均作“”。而天平十三年(747年)四月三十日《校生等解》:“用纸壹仟佰陸”,“贰”写作“”。再看看《古事记》、《日本书纪》各种写本,俗体“”字,举不胜举。日本字书收录“”字,在一定程度上正反映了“”字在中日民间广为流传的真实面貌,也说明了人民币“”字的确是渊源自远,决非“错别字”三字了得。汉语字书失收该字,可说是一种失误或遗憾。 不过,《中华字海》据《ISO—IECDIS10646通用编码字符集》还收了一个“音义待考”的“貮”字。其实这也是个“贰”字,即“”字的省讹。据有关资料可知,我国解放区发行的纸币中早已出现过“貮”字,如“貮拾伍圓”(冀南银行1945年)、“貮百圓”(华中银行1946年、北海银行1947年)、“貮仟圓”(华中银行1947年)等。实际上,早在1926年荣江县就发行过“貮拾伍”“临江场周转钱票”;1927年,国民联军总司令部财政委员会发行过“貮圓“”国民军金融流通券”;1945年,余姚县在浒山区铸有“貮角”等临时辅币。又如内蒙古人民银行,1948年也发行过“貮百圓”地方货币,至1951年4月1日停用。 那么,“貮”字到底见于何时源自何方?查检“日本标准汉字编码(JIS规格)”,发现收有“貮”字。太宰春台《倭楷正讹》(1753年)在收录这个“貮”字时,认为这是一个“倭俗字”。据《校本万叶集》所附“异体字表”,《万叶集》写本中早出现“貮”字。再考诸正仓院文书,“貮”字屡见不鲜。天平宝字五年(835年)十月一日《法隆寺缘起资财帐》“贰”出现22次,“”9次,“貳”2次,“貮”11次。甚至1989年出版的《类聚名义抄》“第贰卷”的“贰”字也写作“貮”。然而,这种一横居上的“貮”字,实非日人独创。斯514号《唐大历四年(749年)沙州燉煌县泉乡宜和里手实》,“貮”字出现11次;伯3236号背面《壬申年(972年或912年)三月十九日敦煌乡官布籍》,“貮”字出现6次(其中还出现29次一横居下的“”字)。斯5952号2V残卷“贰”字5见,均写成“”。而实际上不仅在唐代,六朝石刻《三级浮图颂碑阴》里就有“贰”的俗体“”和“”。可见“貮”字的源头和“”字一样,至迟在六朝。 众所周知,在日本《常用汉字表》中,“贰”写作“弐”。林大先生认为,在1936年《汉字字体整理案》公布之前,字书里是找不到“弐”的;“弐”字的简化过程大概是兼顾“貮”、“貳”省“貝”而来。笔者以为,其间还有一个中间环节,直言之,即由“”字省“貝”而来。近藤西涯《正楷録》(1750年)“貳”字下列举了4个异体:、貮、、。“”也许是受“貮”、“貳”影响产生的一个俗字,“弐”则是日人整理字形时缘“”字创造的一个新的简化字。 总之,“贰”字的异体确实不少。倘若要探寻其变异轨迹,则大致不出以下三端。一是“弋”“戈”相乱;二是“貝”简作“贝”或讹作“目”、“日”、“百”等;三是“二”的不同组合或省讹。《汉语大字典》“异体字表”中,“贰”字只列两个异体,遗漏太多;《碑别字新编》也收集不全,而学界于此亦未深究,尤其未能结合日人写本或字书作比较探讨,这不能不说是汉字研究史上的一个小小的缺憾。 作者附言:文中涉及“”字部分曾以《也说“”字》为题发表于《中国语文》2002年第2期,原文1200字左右。特此说明。 (联系方式:310012杭州市翠苑二区3幢1单元203 或310012浙江杭州浙江财经学院中文系) E-mail: hhuazhen@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