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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科学的来源和学者的辨伪使命

 

王宁 邹晓丽 王海棻

 

 

本文从徐德江状告语言理论专家伍铁平教授“侵犯名誉权”一案出发,论证了什麽是学术、学术领域、内行和外行,对什麽是伪科学作了明确的界定,并主张从是否违背公理、违反常识和违背事实出发,来辨识正常的学术争鸣和学术造伪的区别。本文还以汉字学的伪科学为例,对伪科学产生的社会原因作了分析。文章指出揭发和批判伪科学,是学者的社会历史使命。

 

1995年11月18日,发生了徐德江状告北京师范大学语言理论专家伍铁平教授“侵犯名誉权”案,引起了语言学界普遍的强烈反响。北京市海淀区法院于1996年1月16日接了这个案子,但一拖再拖,不论有多少高等学校和专门研究机构的语言学专家对其中的学术是非提出明确的判定意见,法院就是不作最后判决。学术和法律固然是两回事,但这个案件涉及相当成分的语言文字学学术问题,学术是非与法律判断有着直接关系,法院不可能具有语言文字学的专业知识。因此,全国和北京市有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郑重建议:请北京最有权威的高校,通过党委推荐十数位内行专家,就有关问题的是非,提出意见,判断原告徐德江此人是否是学界中人,是否有学术假冒行为。法院对此不作正面答复,只好一任是非混淆、胜败不分。直到1998年7月14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才在1998年信办字第24号公函中明确指出:“此案法院不宜审理”,实际上否定了原告的起诉,认定了本案属于学术问题而非法律问题的实质。其实,学术界对此案的是非自有公论,法律界的开明人士对此案的内在症结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可不必再议。问题在于,今后,当一些无知而有勇的学术欺骗行为横行的时候,被揭发者认定了法院没有判案能力,一个个先下手为强,率先起诉,都把辨伪打假诬为“侵犯名誉权”,那麽,科学将如何发展?专家学者们即使再有正义感,哪里有那麽多时间去陪着那些口袋里装着几个不定从哪儿弄来的钱,只管信口开河的先生们去打那些无结果的官司?这真是学术的悲哀,学人的不幸!
 

看来,问题出在“学术争论”这个时常被利用的概念上。有人动不动就拿出“学术分歧”、“学术争论”来反对辨伪,甚至为学术欺骗辩护,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学术是否存在伪造和欺骗?在我们看来,当然存在,这是用不着讨论的。伪造和欺骗的产生来自两个条件:一个是被伪造的对象有利可图,值得伪造者化大力气;另一个是社会防伪、辨伪机制没有或不足,使伪造者胆子变大。这两个条件,现在都是存在的。不过,试想一下,只要有人敢说出一个“意见”来,不论错到什麽程度,也不论是什麽性质的错误,更不要管放出那些谬论来是出于何种动机,一律都是“学术争鸣”之一端,一律要受到法律保护,不许批评,那麽,学术还成其为学术吗?所以,学术争鸣和学术造伪必须分清,只要没有人刻意保护伪造和欺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也是分得清的。
那麽什么叫“学术”?这不难解释。具有相当权威性的《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有系统的、较专门的学问。”这就是说,学术是科学,而且不是一般的科学。学术必须经过系统的研究,每一种专门的学问必须拥有本门专业的知识体系,也必然拥有自己的专业人员、专家和权威。有些人被公认为专家和权威,是因为他们从基础理论开始,经过对专业知识系统的总结和创新发展,掌握了这个专业领域准确的理论概念和科学的应用原理,同时也把握了本门专业发展的脉络和趋势。因此,学术应当有一个领域,领域之内称“内行”,领域之外称“外行”。“内行”、“外行”之分不在学历、不在职业,只在其人对这门专业的研究是否达到了专业的水平。正因为学术的专门化,每位从事专业研究的人员,一般只能涉足一个到两个领域,或几个相关的领域,不可能门门精到。在此专业是内行的,在彼专业则有可能是外行。所谓“隔行如隔山”,不是说专业之间各不相通,而是说,就学术的专门性而言,钻研到深处,另一个专业领域的人,即使是专家,不经过认真学习,也不一定能理解。所以,许多严谨的学者,终生从事一两门、两三门专业,对别的专业领域一般不敢随意涉足。即使有时对相关领域有所关注,也是一个半个问题,还要经过仔细考虑,不敢贸然充内行的。
 

正是因为学术具有系统性,具有专门性,所以,凡是可以称为学术争论的,也必须是在具有一定专业知识的人中进行。每一个专业人员,只要自己对某一问题经过钻研,对尚未定论的一些理论有不同意见,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使是已经定论的说法,在获得新的材料、发现了新的现象、寻求到新的方法之后,打破旧说,创建新说,完全是正常现象。争鸣才能保证学术发展,这一点,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共识。如果一个人自命“权威”,不允许别的专业人员发表不同意见,不要说被压制者可以争论反驳,就是其他人,也有权力表示自己的态度。学术争论到一定的时候,可以做出大家看法基本一致的结论,取得学界基本的共识。到那时候,与共识相反的意见仍可坚持,按一家之言保留,充分体现学术的民主。争论可以继续,但那前提,必须是学术领域有价值的争论,有利于学术发展的争论。
 

如果有人问:什麽争论是有意义的?还有没意义的争论吗?当然有。有三种情况是不需要再争论的:
 

第一,是公理。公理是人类经过长期实践检验,无需再加以证明的命题,例如,“父亲和亲生儿子有血缘关系”, 这已是人类的普遍道理;“两点间以直线为最短”,这是几何学无可怀疑的命题;“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汉字不等于汉语”,这是汉语言文字学无需再分辨的原理,类似这些问题,你还要标新立异去争论吗?
 

第二,是常识。常识是人类普通的知识,也就是符合简单逻辑、为每个正常人所共同承认的知识。有些属于生活常识,是全社会公认的常识。比如,“人是动物”,“山比海高”,“爸爸比儿子年纪大”……如果有人要否定这些知识,除了故意“抬杠”,恐怕不会有哪个智力发育正常的人愿意奉陪。每个专业领域有专业领域的常识。比如,“小说情节和人物可以虚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等,这是文学常识。“汉字和英文是不同类型的文字”,“语言中的词是能独立运用的最小的音和义的结合体”,“语音可以分元音和辅音”,“俄语cTpaHa含两个音节”……这是语言文字学的常识。如果有人还要否定这些问题,当成文学和语言学的学术问题,想出一些新花招来“争鸣”,恐怕不会有哪个专业人员承认他是内行。
 

第三,是事实,尤其是表面的事实,人们都能感受到的事实。这些事实有的是全社会都看得到的,比如,“黄河、长江在中国”,“苹果长在树上”,……这些事实谁还想组织一个讨论会来争鸣吗?也有的属于专业人员应当知道的事实,比如,“杜甫是唐朝人”,“律诗要押韵”……这是古典文学的专业人员都看到的事实。“汉字的笔画越少越好写,可不一定好认”,“婴幼儿不可能先认字,后学说话”……这是文字学界的人都知道的事实。如果有人非说不是这样,内行人是不会白化时间去和他辩论的。
 

以上三类情况,就是内行和外行的试金石。
 

有人说,你们是不是歧视外行,不许人家参与科学活动和讨论?这和普及科学、提高全民素质的精神可是违背的。丝毫不是,前面已经说过,每一个人在自己没有认真研究的学术领域里,都可能成为外行。外行当然可以参与科学活动,尤其是科普活动。但那目的首先应当是经过学习或实践,逐步使自己内行起来,而不是去冒充内行。
 

现在我们可以说什麽是伪科学了:凡是打着“创新”的旗号,借口“争鸣”,对已经经过实践多次检验并确定了的科学知识任意修改、否定,坚持进行违背公理、违反常识、违背事实的宣传,蒙骗外行群众,以图达到个人的目的而干扰正常的学术研究、扰乱科学的社会实践的,就是学术欺骗或学术造伪。
 

伪科学和缺乏常识、科学水平不高是有区别的。人们在对一种知识了解不足的时候,有可能作出一些违背科学的事。拿上述三种不需要再讨论的情况说,内行人认为进入不了学术领域,没有争鸣的必要,外行人未必都那麽看。比如,有些家长带着还不会说说话的婴儿去上“识字班”,他们说,自己的孩子确实能听了大人说话,从看图识字的卡片里把某字挑出来。有些专家就会告诉他:“那不叫识字,把字和语言的词联系上才叫认识了这个字,不会说话的小孩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就这个问题,还可以解释得更详细一些,比如还可以告诉他们:“小孩子把卡片挑出来,是在多次重复中建立了声音和某种他可以感受到的形象的联系,而不是字和语言词的联系,因为他还没有语言习得的过程。这种挑卡片的活动对孩子将来的识字不会有任何作用,因为孩子产生的联系完全是偶然的、没有规律的,他不可能记得住,万一他记住了,还会对将来的识字有干扰。如果科学普及工作作得好,家长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再带孩子去参加这种班。也许家长仍然想不通,坚持要带孩子去,那虽是一种非科学的态度,却不能叫伪科学;专家和家长的交流,也不属于学术争鸣,而是知识普及。但是,如果有那麽一个人要办一岁以下婴儿识字的班,有人告诉他,汉字是第二性的符号,语言不通不可能认字,他出于挣钱和扩大自己名声的目的,不但仍然坚持办,还在报刊上拼命吹嘘,强词夺理,弄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所谓“理论”蒙骗家长上当。那就不可能是学术分歧,而是一种欺骗。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道理”,就是伪科学。再比如,对个体汉字的形义关系如何解释,在古文字阶段,由于掌握资料不同,文字学界和考古学界的专家意见并不一致。到《说文》小篆,分歧就更多一些,以致影响了对《说文》的评价,这属于学术讨论。在小学识字教学中,老师们对汉字的讲解,也常有分歧。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学术界没有定论,在应用领域里随之产生分歧,属于学术讨论问题;也有一部分学术界已成定论,属于常识问题,仍有人乱讲,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年,我们的汉字知识普及工作做得不到位,又缺乏权威而实用的工具书的缘故,这属于知识普及问题。但是,某位文字学领域之外的人士,在“汉字发展的趋势是向会意字发展”这样一个违背常识和事实的“理论”前提下,成系统的把多数形声字都讲成会意字。如果这种作法如本人所说,是教给外国人学汉字的一种记忆方法,虽然不是一种好办法,但可以试行后观其效果。可是如果有人要把这种常识性错误吹捧为“文字学新理论、新发现”,说当今出了一个“伟大的文字学家”,这恐怕不得不让人认为属于伪科学了。
 

有些报刊专门喜欢创造超常新闻,越是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的“创造发明”,他们越可着劲吹。甲骨学是一个难度相当大的学科,至今发现的甲骨文大约有三千多个,而专家们能解读的充其量也只有一千三百多个,这是因为殷商汉字前代的形音义资料不足,后代的资料对那些难解的字不具有可参照性。可是,有的报纸竟报导某个没有专门学过文字学的人已经解读了所有的甲骨文!汉字构形的传统分析方法是“六书”,“六书”所以适用于汉字,是因为汉字属于形义统一的表意文字。到了汉字的隶书、楷书阶段,有些丧失理据的字,因为形义不再统一,就已经不能用前四书来分析了。可是有人却说表音的英文可以拿“六书”来分析。专家们对这些报导和宣传自然不以为然,但没有人愿意去讨论这些问题,因为他们认为,这属于犯常识性错误,不属于学术领域内的争鸣。不过,这种事说着说着,有人就把这些非科学或伪科学当成资本来欺世盗名了,来蒙骗群众了,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因此才会想到揭发学术伪造和学术欺骗、向大众普及专业知识的重要。极左思潮盛行的时候,四人帮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学术权威”前头都要加上“反动”二字。那时候是越外行越有想说什麽就说什麽的自由,越在行越没有分辨正误的自由。这种极左思潮至今仍然被某些人在利用着!造假者不论自己的说法多麽外行、如何荒唐,也不许别人说半个“不”字。只要有一位内行的专家学者说“这是错的”,他们就给你扣一个“压制创新”、“歧视自学成材”的大帽子,动不动就对簿公堂,告你一个“侵犯名誉权”。
 

伪科学常常产生在一些与大众生活和学习有密切关系的领域,产生在多数人感兴趣又对其科学内容掌握不多的地方。这和市场上的伪劣产品多出在已经创成名牌的商品领域,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只有大家关心,伪造才有市场;只有科学知识不够普及,伪造才能欺骗外行。这些年,汉字领域算是热闹地段,因为汉字是基础教育的基石,它与小学教学、扫盲等普及文化的关系太密切了,几乎没有人不接触它;汉字是超越时空进行社会交流的工具,城市农村、大街小巷,无处不见它的存在;汉字是中国文化的载体,国际对它的关注不亚于国内;汉字是中华五千年历史的见证,80年代以来大量的出土文物,使汉字具有了神秘的魅力……因为如此众多的原因,汉字成为知名度相当高、群众性十分强的文化事象。但是,汉字学却是一门与语言学、人类学、信息学、符号学都有密切联系的现代化学科,它具有较深的学术内涵,包含严密的理论体系,生发出各类学科分支,不经过认真研究,是不能真正进入汉字学领域的。半世纪以来,汉字缺乏基础知识的普及,汉字学至今没有进入高校文科基础课的行列,我们对社会普及汉字知识的速度,远远低于那些伪科学传播的速度。因为学者们深知汉字学研究的不易,在纷繁的汉字现象面前,往往要搜集资料、讲究方法、概括规律,这些都是要花功夫、花时间的,而伪造学术者出于自己的无知,把汉字的大众化误认为是汉字学的简单化,他们往往见其一点,不及其余,只需要想一些招数,信口开河,出台一个说法可以异常迅速;学术界的贫困刚刚开始缓解,而传播伪科学的人大多有钱,用钱又可以求得个别外行而不慎重或外行又腐败的当权者的支持。一快一慢、一贫一富之差距,伪能胜真,错能掩对,已成事实。
 

近年来,不同程度违背常识、违背汉字事实的非科学项目时有出台,有些根本就是学术投机、哗众取宠;也有一些在一开始时只是因为知识不具备,思路错了,并没有蓄意欺骗的动机;还有一些是出于兴趣,多年钻研,作出了一定的成绩,但比较盲目,不够完善,既有合理的一面,又有违背常识的一面……不论对于哪种情况,都十分需要合理而有分寸的严肃评论。中国的学者——尤其是人文科学的学者,不论是出于清高,还是出于吸取历史的教训,一般不愿贸然参与社会争论,出言又格外慎重、严谨,这本来无可非议。但是,有一些伪造资格较老,已经走通某些路子的老牌伪科学家,对其他非科学同行是十分敏感的。他们手上有钱、有刊物,唯独没有真正的学术。出于扩大自己队伍和影响的需要,他们会十万火急地抢先出钱、出舆论,专门吹捧那些非科学的谬论,反而弃置那些合理的部分,把作者引向歧途,也把社会上的外行引向歧途,让自己再出一次风头!
 

学风——浮躁的学风,成为伪科学传播的有力依托。为了一点为数不多的资助,一个毫无威信的奖项,一次发稿和拿稿费的机会,有人可以置学术真伪于不顾,对自己明明懂得的公理和常识置若罔闻,为伪科学张目,帮助它们占领学术阵地。这不能不使学界多数的人们感到深深的忧虑!
 

值得我们反思的是,在知识经济的时代,知识是能创造价值的,伪知识干扰真正的知识,产生的必然是负价值。一旦社会没有分辨真伪的能力了,伪科学变成了学术争论的一方受到保护,专门家的辨伪反而成了“侵犯名誉权”。wk功说有病不用吃药有人信,水能变汽油也有人信,贩卖对人有害的鼠药能发财,连语言文字学常识都搞不懂的人可以用钱买一个专家教授当,然后再以专家教授的身份去支持另一些非科学和伪科学去扰乱视听……受害的是社会上的大众,求知欲正旺盛、好奇心正浓烈的青少年首当其冲。这,先是闹剧,然后就是悲剧了!
 

其实,“学术骗子”并不是今天哪一位先生发明的概念,恩格斯在《反杜林论》 中揭露杜林是“江湖骗子”时说:“当我们读完(杜林的)全书的时候,我们懂得的东西还是和以前的完全一样,而且不得不承认,(杜林的)‘新的思维方式’、‘彻底独创的结论和观点’ 和‘创造体系的思想’的确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各种新的无稽之谈,可是, 没有一行字能使我们学到一些东西。这个人用吹号打鼓来吹嘘自已的手艺和商品,不亚于最鄙俗的市场叫卖者,而在他的那些大字眼后面却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第184-185页)——这段经常被引用的话,对今天那些进行学术欺骗的人仍是如此合辙。为了拯救科学,辨伪刻不容缓。这是时代交给每一个有正义感、有责任心的学界人士的一种使命。抛弃个人的得失之患,发出一点也许是微弱的支持真科学的呼声,也许,我们的良心会好受一些!

___作者:王宁 邹晓丽 王海棻 ___摘自:《学术界》
 

 

引自:上海市反邪教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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