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诂林》编纂期间,正在查阅资料的李玲璞。
2012年的最后一天,转进华东师范大学一座家属楼,踏上几十级灰旧的台阶,记者敲开了李玲璞老师的家。
开门的是李老师的女儿李笑虹女士。就在一个多月前的11月17日22时39分,李玲璞离开了他钟爱的语言文字和他的学生们,留下了煌煌十二册巨作《古文字诂林》和一座未完成的文字学理论大厦。这一年,他78岁。不可谓不寿,距离众人的期待,却是走得太早,太匆忙了。
“进来吧。”见记者在门前迟疑,李笑虹女士低声招呼。轻轻走进屋,一个灰白布料罩着的老式沙发,一台经年未用的老电视,两个老书柜,还有一张书桌。桌上铺着块墨绿色的发热台板,好让冬天伏案工作时手不至于太冷。书柜里面、书桌脚下,满满的尽是书。
很难想象,就是在这间简陋得让人心疼的书房里,从王元化、顾廷龙等前辈学者手中接过重任的李玲璞,苦思冥想,足足用了3个月时间筹划《古文字诂林》的编纂框架和队伍组建,最终,历时15年主持完成了这部“集万卷于一册,汇众说于一编”的古文字考释集大成之作。
15载春秋,李玲璞的名字和《诂林》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学术黄金期,也都献给了这项“打基础”的工作。“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学术成果。”《诂林》学术顾问李学勤先生赞叹,“编印这样一部大型的专业工具书,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中国的古文字学源远流长,变化万端,学者加以隶写考定,又各家不同。这十二册书,有多少需要特殊处理的字形?仅此一点,我们就应该向编者和出版社表示敬意和感谢。”
的确,从确立书稿的编纂系统,到运用现代信息技术排版,到编纂队伍的聚合和建设,《古文字诂林》破除了太多难题。作为主编的李玲璞不仅携来百余名专家,奔赴全国各地穷举搜求、反复论证,还带出了一支年轻的学术队伍。作为第一发明人,李玲璞和电脑排版公司联合开发了《古文字字形库与电脑排版系统》,在中国印刷史上首次突破了甲骨文、金文、匋文、货币文、玺印文、简牍文、帛书和石刻文八大类出土古文字的排版印刷瓶颈。
2006年,《古文字诂林》连获首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图书奖等诸多大奖。“将千百年来历代学者的古文字研究成果荟萃一起,这在中国学术史上是第一次;将甲骨文、金文等八大类15种古文字收于一册,这在中国出版史上是第一次。”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的颁奖词兴奋地赞道,这部巨制“筑起了一座中国语言文字学长城”。这一年,李玲璞72岁。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刘志基回忆说,《诂林》出齐后,李玲璞先生在不同场合如释重负地感慨:现在终于有时间去实现自己原来的科研规划了。刘志基说,作为学生,他深知老师注重既有研究成绩的系统整理,更加看重的还是文字学这个传统学科领域的理论创新。在《诂林》的编纂过程中,李玲璞对于自己早年提出的“字素”理论、文字学三维系统(取象发生系统、本体结构系统和心理认知系统)理论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期望构筑的是一座中国文字学理论体系的大厦。而大厦的蓝图,早已成竹在胸,假以时日,即可呈示于学界。然而,他又一次把自己的科研计划搁在了一边。
《古文字诂林》的责任编辑夏军清楚地记得,就在《诂林》出齐次年,已身患癌症的王元化请李玲璞和《诂林》出版方上海教育出版社总编到家中一见。王元化带着征询的语气问:“《诂林》编好了,可卷数太多,那是专业人士用的,一般人买不起。你们能不能在《诂林》基础上再编一部精要、易懂、实用的简编本呢,那样更有助于普及。”“我们试试吧。”李玲璞轻轻地说,马上投入了简编本《古文字释要》的筹划工作。
“他的好身板都透支给了《诂林》。”学生们都还记得当年这位英俊帅气的篮球手球健将、国家一级运动员的风采。再次全心投入《古文字释要》的编纂,李玲璞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一遇天气变化,就咳个不停,有时感冒几个月不好。后来,他只能在家中一边吸氧,一边看稿。最终的书稿校样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改定的。
如今,在书房一角,先生的照片旁,静静躺着几本先生珍爱的著作和友人学生写下的思念。
“先生古道热肠,其人生价值追求,以教书育才,为内心世界基本寄托;以学术‘立言’,为人生根本皈依。”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主任臧克和写道。从解放区的“小先生”到小学教师,从夜大教师到博士研究生导师,他78岁的人生,有着68载的从教经历。他的学生中,不乏学术骨干和学科带头人,无不感恩他的言传身教。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今知其义且能行之者盖寡,而璞兄有焉!”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如是评价老友李玲璞。
该道别了。走到门口,路过空荡荡的厨房,禁不住有些怅然。1985年,《光明日报》曾刊登刘堂江的散文《李玲璞老师家那醉人的蟹香》。往后,那饱含师生情谊的蟹香再不会飘出了,先生治学为人的精神还将继续润溉后人。李玲璞常爱用“李圃”的笔名,在文字学的园圃中,他永远是那不辞辛劳的园丁,埋头耕耘,不求闻达,只为着来年更好的收成。(记者 颜维琦)